
老物件总携着绵长的生命肌理。就像那张旧沙发,它静立角落,不声不响,却仿佛将时光都揽进了塌陷的躯体。夜深望去,竟觉它不是冰冷器物,倒像位迟暮的家人,每道褶皱里藏着欲说还休的故事。
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风,裹着煤屑与生计的粗砺拂过。那时我家在青山煤矿七一村密密麻麻的居民楼里,五十多平方米的小屋,客厅逼仄如火柴盒。有一天,父母竟抬回一个“大件”——一张窄小的仿皮沙发。那皮质自然是假的,光滑里透着一股生硬的凉,颜色是那时流行的赭红。可就是这样一件东西,一摆在那空荡荡的水泥地中央,客厅立时便有了“厅堂”气象。它像是给这个简陋的矿工之家镶上了一道黯淡却实在的金边。每逢有客人来,父母总要指着它招呼“坐,快请坐”,语气里满是光彩。沙发无言,却为家里挣来几分体面。
可廉价的体面终究脆弱。不知在哪年,那沙发左扶手悄然塌陷,里面的木架断裂留了个黑黢黢的窟窿,像一张愕然的嘴。年少的我对此很感“羞耻”,于是找了块母亲裁衣的花布巾小心翼翼地盖在洞口。从此,我的内心便有一份牵挂系在那块布巾上了:它是否还端正地遮着?会不会被谁不经意的一靠就滑落下来,露出那不堪的秘密?
这份担忧在一个周六傍晚达到顶点。萍矿二中的同学相约来我家玩。我们从安源出发,一路说笑着搭公交往青山去。韶井公路蜿蜒,少年心事更曲折。我脑子里想的都是客厅角落:风是否吹开窗缝?沙发上的布巾还在吗?黑洞是否正在等待同学的嘲笑?这成了我心头绝不能说出口的天大秘密。现在想来,那哪是怕沙发让人丢脸,分明是怕贫寒的、竭力维持的尊严在人前露怯。
后来我离家去了福建边海防,成了一名武警战士,在连队里又见到了另一种“沙发”。那是六七十年代留下来的木质沙发凳,厚重粗粝、漆面斑驳,露出底下的木头筋骨,与同样年岁的办公桌挤在营房一角。午后阳光斜射,它们的木纹凹凸如同老兵手背上暴起的青筋。凳面上还模糊留着当年用油漆或小刀记下的部队番号。坐在上面,感觉硬且凉,却让人有一种奇异的踏实。它们见证过怎样的岁月呢?是东南海疆的风暴,是边防线上的长夜,还是一茬又一茬年轻战士的热血?它们默默无言,却把所有的沧桑与变迁,都熬进了那沉甸甸的木纹里,像一群老兵,骨头硬,魂儿也硬。
再后来,我回来成了家,新房里也摆了一张沙发。二十年光阴弹指而过,它从崭新挺括变得日渐松垮,扶手布料被磨出毛边,小猫小狗也在上面留下痕迹,弹簧呻吟声愈发清晰。家人几次提议换掉,我总是不舍。办公室里的那张旧沙发亦是如此。皮革开裂了,我补一块颜色相近的皮子,坐垫塌了就加一层海绵垫。旁人看到或许觉得寒酸、吝啬,我却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觉。有时忙到深夜,我独自坐在旧沙发里,台灯光晕暖暖地罩下来,我忽然想起青山矿老家里披着小布巾、让我惶惶不安的老沙发,想起老连队里木纹如山的沙发凳。
原来,我哪里是舍不得这几张沙发。我舍不得的,是布巾底下少年敏感到脆弱的自尊心,是木纹深处战士们的青春与坚守,更是这些旧物身上层层覆盖的生命年轮。它们破旧了,残缺了,却变得有了温度、有了形状,成了我记忆与情感最忠实的座架。
这大概就是“旧沙发情结”。人活一世,不断接纳新物、告别旧物。可总有些东西,像沙发的弹簧,虽已锈蚀却固执地保持着承受过你重重心事的形状;像扶手上的破洞,即便被时光的布巾掩上,但你知道它还在那里,提醒着来时的路。那路上有煤尘,有海风,有低潮,有高歌,有一个家最初的微光,和一个少年曾为之不安的、小小的尊严,以及飞翔的梦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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